陈凯:做个现代版的“正大光明匾”

http://www.sina.com.cn 2018/11/13 《北京日报》

20133月,北京市西城区西交民巷73号开张了一个新鲜“门面”——中华遗嘱库,开张当天排队的人堵了半条街。5年过去了,遗嘱库如今已经用上了区块链、数据云,有了6个分库,保管着9万份遗嘱。而它的创始人陈凯,刚过不惑之年。

 

 

 

5毛钱旧书开启“学渣”法律梦

 

陈凯的职业是律师,他的父母在江西务农,走上法律工作的道路,陈凯说既偶然也必然。

   

小时候陈凯并不是学霸,用他自己的话说基本上就是“学渣”,到高中二年级的时候还考全班倒数第五名。以这样的成绩考上大学是很难的,但是就在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小事。 有一天,陈凯在逛旧书摊的时候花5毛钱买了一本标价6元的《法苑谈往》,就是这本旧书让少年陈凯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法律竟然这么有意思啊!”从那时起,陈凯暗自下决心:我要学法律,我要当律师!“这本书至今我还留着呢,”陈凯笑着说,“真是本好书。”

   

有了这个宏伟的心愿,陈凯仿佛突然开了窍儿,高考时,他竟然以547分的成绩考了全班第5名!要报志愿了,陈凯捧着各大院校的招生简章研究起来——想学法律,想来首都上大学,但法律系是大热门,以547分的成绩,清华、北大、人大、政法大学的法律系,那显然是上不了的。

   

陈凯像过筛子一样仔仔细细地在各大学的招生简章中翻找,当翻到“北京化工大学法律系”时,他眼前一亮。这是北京化工大学法律系招生的第一年,在江西省的招生名额只有一名。心心念念要学法律的少年果断地填上了第一志愿。

   

回忆起当年的情形陈凯仍是一脸兴奋,“到现在我们这届在化工大学法律系那也是‘大师兄’呢!”

  

  “中国人都不立遗嘱吗?”

大学四年很快过去,毕业时陈凯顺利留京。北京市民政局“三产”企业法律顾问,这个岗位显然和少年梦想有很大距离,几年之后,陈凯放弃了“铁饭碗”,如愿以偿当上了律师。

   

由于大学时学的是经济法专业,陈凯的律师生涯从经济领域开始,而且起步很顺,跟随当时在业内颇有名气的天同律师事务所主任蒋勇,第一年就多次在最高人民法院出庭,并且代理了最高法院第一个委托理财案件。那是一个广西西能公司诉国泰君安委托理财违规的案子,一审广西西能公司胜诉,二审陈凯代理国泰君安,胜诉。这一年是2002年,陈凯25岁。

   

陈凯在业内一下就有了名气,此后案源不断,而且多是经济大案。陈凯一直说:“在天同所跟着蒋勇主任的那几年,无论是从技能上还是思想观念上,都给我打下了重要的基础。”2005年,羽翼渐丰的陈凯来到中凯律师事务所,并很快成为所里最年轻的合伙人。

   

顺风顺水干了两年之后陈凯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做涉外律师。没多久,一个难得的机会出现了:澳大利亚一家律师事务所想和中国的律师事务所建立工作交流关系,具体来说就是短期互换律师。尽管出国一段时间肯定会影响到国内的业源关系,但陈凯还是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正是这一次澳洲之行,改变了他未来的事业发展方向。

  

20079月,陈凯来到广袤的澳洲大地。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陈凯很快就感觉到“好山好水好寂寞”。于是每到周末他就去教堂,不是为了信仰,而是为了聊天练英语,也为了排解寂寞。

   

又一个周末,陈凯照例到教堂闲逛。有人问他:“陈,中国最近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啊。”陈凯想了想,国内正好有个热门新闻,就是著名相声演员侯耀文猝然去世,家人为了巨额财产的继承打起了官司。陈凯就讲了这个案子,大家边听边感叹:“太复杂了!真是一波三折啊!侯耀文没有遗嘱吗?他为什么不立遗嘱呢?”“我们中国人没有立遗嘱的习惯。”陈凯反问,“你们都立遗嘱了吗?”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是啊!”这回轮到陈凯惊叹了,原来在澳大利亚,三四十岁的人都立有遗嘱,而立遗嘱的时间节点通常是在结婚后或者孩子出生后。

   

“中国人都不立遗嘱吗?”陈凯被这句话深深震撼了,外国人在生命教育环节上显得比中国人要豁达得多,坦然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在现代文明社会早已是件被普遍接受的事情。他们觉得这件事情是自己应该做的,自己的财产就该由自己来安排。

  

遗嘱库灵感来自“正大光明匾”

 

在澳大利亚工作交换短短三个月,陈凯最大的收获就是强烈感觉到了遗嘱的重要性。

   

也是凑巧,陈凯回国后接二连三地接到官司,都是人到中年突然离世,因为没有留下遗嘱,家里人为了遗产分割起了纷争。尤其是“股神”张春旺去世后的遗产处置,让陈凯至今记忆犹新。

   

张春旺在换肝手术中撒手人寰,没留下一句话。他名下市值数千万元的股票引来了纠纷。家中父母尚在,兄弟姐妹共有7人。当事人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老张身后到底留下了多少钱?根据妻子李婷的统计,两人手中的股票,有帮别人操作的资金,有自己的财产。其中,老家兄弟姐妹投入来炒股的钱,加上利润,总计约80万元。但这个数字远不能让亲戚们满意,因为大家听老张说过“最少赚1个亿”。

   

第二个难题是,老张的死讯必须要瞒住年迈的父母,然而如果他们不知情,就意味着遗产第一顺位继承人不能签字确认,双方无论达成什么协议,在法律上都难以生效,并不能算是对遗产的合法处置。最终,达成的并不是法律协议,而只是一种处理安排。根据遗产总数,核算出父母应该分得的比例,把这些钱存在一个监管账户之中,由李婷和老张的其他兄妹们共管。老人要用,经双方同意才能取出。一旦老人知道老张已经去世,立即将账户内的钱全部提取出来,交到老人手上。

   

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弄清一个人的真实身家原本就很困难。平时闲聊时,谈起这个问题,有人愿意低调,也有人愿意吹牛,这时说的数字未必真实;可到了分配遗产的时候,一个不经意的数字就可能引发巨大纠纷。后来还是陈凯找来了老张的股市交易记录,才证明了李婷所说的数字基本可靠。“股神”的遗产分配最后比较体面地和平结束。

  

这件事给陈凯的触动很大,当下社会,遗产分配已变成热门话题,而没有遗嘱给遗产分配带来的巨大困难将会被更多的人意识到。他开始研究遗嘱和继承安排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并在媒体上陆陆续续刊发文章。

   

“在中国,普遍认为父母的财产天经地义就是儿女的。不过中国正处在社会转型期,社会经济高速发展,人们的财富正在快速积累,对遗嘱的需求必然很快爆发。”陈凯简单分析了一下,一是中国处于国民财富增长期,中国人会越来越有钱; 二是中国家庭的变化也是五千年所未有的,离婚率高企,家庭中每个人的利益诉求都不一样;三是房屋拆迁、人口迁徙这样的社会变迁仍然会长期存在。基于这些原因,陈凯判断遗嘱的需求会有爆炸式的增长。

   

在业内,继承法领域是一个相对冷门的方向,大量研究着眼于继承顺序、继承范围、遗嘱形式等传统方向,缺乏对一些新兴的、代表现代社会发展趋势的领域进行横向研究的视野,例如遗产税、遗嘱管理、间接继承等。

  

陈凯在研究中发现,遗嘱仅仅是写下来还远远不够,还得有权威性,而且要有合适的保管渠道。“一是要让当事人各方无质疑,二是要保管好。”研究了一年多之后,陈凯认为要想解决这些问题,就要成立一个机构制作权威遗嘱、保管遗嘱,且这样的机构必须要有公信力。

   

“在很多国家,有从事登记和保管遗嘱业务的律师事务所,但这种形式很难复制到国内。从法律上讲,立遗嘱这事应当是跟律所建立关系。但在习惯上,中国人有需要会找某一个律师,而不是找律所。而国内律师的情况很复杂,首先是公信力存在短板,其次是跳槽、出国、生病等情况都有可能对立遗嘱人产生重大影响。而公证处手续又很麻烦,且不能给立遗嘱人提供技术指导。”陈凯发现,新加坡在2003年成立了遗嘱登记署,这给了他重要启发,“这种形式可以同时弥补律所和公证处两方面的短板。”

   

顺着这个灵感,陈凯想到清代从雍正开始,皇帝会提前把遗嘱写好,并用一个木匣子封好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的后面,等老皇帝驾崩以后,才当众宣读公布。

  

 

“现代人能不能也有这么一块‘正大光明匾’呢?”陈凯想到了一个词“遗嘱库”!新加坡的遗嘱登记署只负责登记遗嘱,并不负责保管。正大光明匾只保管皇帝的遗嘱,“我们的遗嘱库要成为国人登记、保管遗嘱的公共服务机构,成为现代中国人的‘正大光明匾’。”

 

遗嘱库开张堵了半条街

 

心中有了“遗嘱库”的概念,但还不知该如何起步,受聘成为民政部下属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基金会的法律顾问,让陈凯有了向民政部原副部长、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基金会理事长李宝库进言的机会。2012年,陈凯向李宝库详细汇报了自己对遗嘱库的构想,并得到支持。“我的财产我做主”,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基金会理事会决定由副理事长傅双喜牵头,在基金会旗下设立“中华遗嘱库管委会”。

   

20133月,中华遗嘱库正式启动。这时候,距离陈凯的澳洲之行已经过去了5年。

  

“这5年中,我每天都会想这件事。不是有个吸引力法则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陈凯笑着说,“我不是很聪明的人,但有恒心。”

   

中华遗嘱库第一个登记中心设在西交民巷73号,由于担心人们还难以接受遗嘱,陈凯还事先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新闻发布会。谁承想遗嘱库开张当天就门庭若市,排起的长队把半条街都堵了。由于位置处于北京核心地段,当地居委会十分紧张,看到排队的绝大多数是古稀老人,这才放下心来。

   

“就像是吹开了火山口上的浮土,蕴藏已久的能量瞬间爆发了。”回想遗嘱库开张时的盛况,陈凯形象地说。

   

5年过去了,中华遗嘱库已在天津、广东、江苏、广西、上海和重庆设立了分库。位于顺义的保管库已经存放了9万份遗嘱,这里共可以满足200万份遗嘱的存储需求。一排排整齐的蓝色存储柜之间形成若干个通道,每个通道都设置了监控探头,通过监控屏幕可以清晰地看到存储库的每一个角落。

   

保管一份遗嘱就是承诺一份重托,要做到公正、安全、专业、持续,对于如何保持中华遗嘱库的可持续性,陈凯也是反复考虑。“遗嘱库对60岁以上、遗产在两套房产以下的老人免费服务,而这些老人正是遗嘱库的服务主体。”陈凯说,遗嘱库的运营成本比较高,比如遗嘱用纸都是从国外进口的“泼酸防腐纸”,可以防止遗嘱被虫蛀或者被汗液侵蚀,而遗嘱库本身是没有运营能力的,因此目前运营基本靠“输血”,除了基金会的补贴,主要就是陈凯牵头成立的公明集团及其律师团队的捐赠,5年共捐了600多万元。

 

父亲的遗训就像灯塔

 

陈凯出生在江西泰和县,他的父母虽说是农民,却不是普通的农民。“我父亲是全县最早搞养殖业的,养的是我们当地有名的泰和乌鸡,后来又专门向老乡赊鸡苗、再收成鸡卖到广东,早早搞起了集约化经营。我家是全县第一个万元户,当时可以说是全县首富。”陈凯回忆说,“那时候跟着父亲开车去广东,全县都没有几辆私人汽车呢。”陈凯的父亲后来当了科技副县长,母亲因为扶贫有功被推选为全国人大代表。

   

遗憾的是,陈凯刚刚参加工作还没有领到第一份工资,年仅49岁的父亲就猝然离世。更遗憾的是,父亲没有留下遗嘱,去世前只给陈凯兄弟俩留下一句话:“好好读书,做有意义的事情。”

  

遗嘱绝不仅仅是为了继承财产,还有精神和思想的传承。“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诫子书》是诸葛亮临终前写给儿子诸葛瞻的一封家书,可以说是最著名的一份遗嘱。

   

陈凯说父亲留下的这句话,在他的心里就是一份《诫子书》,像灯塔一样,始终照亮他前进的方向。陈凯说今年已重回校园,开始攻读社会学博士学位。

“遗嘱不是老年人的专利”

中华遗嘱库运行5年了,陈凯说这是自己和遗嘱库共同成长的5年,也是深刻地感受到国人观念变化的5年。

   

5年来遗嘱库不断升级,今年更是用上了司法证据备案查询系统,凡在中华遗嘱库进行遗嘱登记以及保管业务,所有电子证据保全及认证证书、数字证书、可信时间戳证书都可以实时上传司法电子证据云。“遗嘱文本的图片扫描件会转成一个字符串,这个字符串会备案到证据云上。它采取的是区块链技术,就是在许多不同的服务器上被以区块链的形式保存,从而形成一个完整的电子数据,从理论上来讲基本没有修改的可能。”陈凯的目标是到2024年可以保管1000万份遗嘱,将遗嘱库建成中国人的遗嘱保管库、财富传承数据库、中华民族家庭传承的精神祠堂。

  

“一份遗嘱可能只有寥寥数语,但是关系到的人和事太广了,从中可以看到人生百态。”陈凯说,遗嘱库刚开张的时候,虽然老人们表现得比较豁达,但心态多少还是有些悲凉的,有的老人甚至边写边哭泣,而现在来遗嘱库的老人都很坦然。前几天有5位老姐妹和姐夫一起来立遗嘱,全部完成之后6位老人合影留念,个个笑逐颜开。

   

幸福的家庭和不幸的家庭都需要立遗嘱。英国两位王妃凯特和梅根大婚时手上分别戴着的蓝宝石戒指和海蓝宝戒指,都是戴安娜王妃的遗产。戴安娜王妃在32岁时就立下遗嘱,约定去世后把个人财产交给信托机构管理。36岁时其意外身亡,1300万英镑的遗产得到了有效管理,已经产生1000万英镑的收益。戴妃在遗嘱中特别提到,自己的珠宝留给未来的儿媳。戴安娜王妃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见证了孩子们的幸福时刻。

    

遗嘱不是老年人的专利。2010年,刚刚当上父亲的陈凯庄严地写下了自己的遗嘱,其中有一份专门留给孩子。

 

 

 

    儿子:

    大多数人,迷迷糊糊地来到这个世界,充满欲望和纠结地度过这一生,最后浑浑噩噩地离开,你不要这样。

   

    你爷爷临终前,交代给我们子女的只有一句话:好好读书,做有意义的事情!

   

    这句话可以说是我们的家训了。是的,人这一辈子总得做点有意义的事,而想要想得通、做得了、做得到、做得好,不读书怎么行呢?

   

    但只读书,很多事是没有答案的。你得去寻找。好男儿志在四方,要立志,要有恒心,要去经历,去游历,去探求。

   

    要孝顺你妈妈,每年至少要去看望你奶奶一次。人的一生难免会经历很多痛苦,但始终要记得你的家人,记住任何时候不要放弃。

   

    儿子,坏事可能变好事,好事可能变坏事,顺境须警醒,逆境须从容,方能不负此生。

   

    爸爸爱你。

 

父:陈凯 

20101

 

 

陈凯说自己一直很赞赏爱因斯坦的一句话:当我们的看法变化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变化了。一份份遗嘱庄严而神圣,每一份都是当事人千思万虑想好、饱含深情写下。能够如愿处置自己的财富,能够给晚辈留下人生智慧,不留下遗憾给自己,不留下麻烦给后人。

   

陈凯说,能够参与承载这份重托,人生幸事。

 

原载于《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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